怪兽+政治=日奥最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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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前,日本电影学院奖(也就是日本的奥斯卡,简称“日奥”)举行了颁奖典礼。与美奥不同,日奥没有用闹乌龙这种自掉身价的办法赚取收视率,因为最佳影片本身就已经极具话题性了——它就是《新哥斯拉》,一部怪兽片,一部怪兽片的完全体。事实上,上一部拿到日奥的怪兽片,已经是……其实,还从来没有过。要知道,在日本电影学院奖历史上,连动画片都已经拿过两次最佳影片(毫无争议的影史经典《幽灵公主》和《千与千寻》),此次该片能够登顶,无疑为沉寂已久的怪兽片挣足了脸面,也给日本电影工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事实证明,《新哥斯拉》不仅具有很强的娱乐性,而且在哥斯拉系列甚至整个怪兽片的发展历史上都足以占据一席之地,堪称“哥斯拉的顶配”。
总结起来,《新哥斯拉》最大的特点就是史无前例的全方位焦虑和不信任,这其中既包括哥斯拉系列一直以来传承下来的“核焦虑”,也包括全新的政治性指涉,而后者甚至比前者的表现更加强烈,成为了这一部哥斯拉讨论的主要话题。比如从影片一开始,日本政府就被描述得效率极其低下,面对突发事件,几十号人坐在一起完全没有解决办法的头绪,所能做的只是从一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讽刺日本政府在面临灾难时的无能)。接下来,日本自卫队开始对哥斯拉进行攻击,但没想到打了半天不能伤其分毫,最终只能求助美国进行支援(对日本国防的忧虑)。
好不容易等到美国钻地弹开始发挥效力,日本政府却开始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因为美国只关心哥斯拉死没死,根本不会顾及日本民众的性命安危,于是双方又展开了新的博弈,美国也一直扮演着亦敌亦友的角色,给人感觉随时有可能把日本退下火坑(对美日盟友关系的焦虑)。在此之中,一众政府最高层官员还被哥斯拉射出的光束扫了个死无全尸。更惨的是,没有常任理事国地位的日本被联合国一致裁定,要对哥斯拉进行绞杀,临时政府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英法美中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国际关系困境)。好在最后关头,出自民间的高手们用凝血剂冻住了哥斯拉,在无人机的帮助之下,灾难终于宣告结束。
可以看出,在整个过程中,唯一受到信任的就是日本本国的民间机构和生化技术,而从现实角度来看,这两种事物也确实是日本在世界范围内最重要的的竞争力。为了增强对本国现状的指涉,导演庵野秀明(和樋口真嗣)还特意采用了一些纪实性手法来凸显现场感和真实感,影片危机意识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新哥斯拉》的焦虑指数确实史无前例,但哥斯拉系列并不是从2016年才开始焦虑的。从1954年本多猪四郎的第一部《哥斯拉》开始,核焦虑就已经是哥斯拉系列的一大母题——因为哥斯拉就是随意丢弃核废料造成的后果(与奉俊昊的“汉江怪物”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在超过六十年的时间里���哥斯拉系列的娱乐化和低龄化属性日益加深,焦虑逐渐被淡化,以至“神魔对战”日益成为了哥斯拉系列的固化模式。《哥斯拉之怪兽大战争》、《哥斯拉之机械哥斯拉的反击》、《哥斯拉之怪兽王复活》、《哥斯拉之魔龙复仇》……这些从题目上看完全没什么区别的电影,实际上铺满了日本整个二十世纪下半叶电影史。事实上,日本各大制片公司在五六十年代纷纷使出看家本领,推出了各具特色超长电影系列,比如东宝的怪兽-哥斯拉系列、大映的剑戟-座头市系列、松竹的家庭-寅次郎系列等等。这些系列中的每部影片虽然不一定都是一个导演、一拨人马拍摄的,但情节往往数十年一个套路不变,而且还能叫好又叫座, 堪称一大值得探讨的奇观。
及至1998年,哥斯拉首次登陆好莱坞,终究被纳入了西方电影制作体系,直到2014年,哥斯拉不仅挣起了美元、欧元,还赚起了人民币。登陆好莱坞之后的哥斯拉也出现了一些有趣的变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回归了1954年版《哥斯拉》,比如人类线索再次凸显,核反思意识重新出现;比如哥斯拉的“守护神”作用淡化,“破坏者”形象增强,变成了人类要消灭的对象。在这种趋势下,2014版《哥斯拉》就变得十分有趣了:一方面,哥斯拉以保护者身份出现,赶跑了“宿敌”(也不知道是哥斯拉的还是人类的)穆托;另一方面,人类当然也不希望哥斯拉在陆地上折腾(虽说狂奔的民众一直是哥斯拉系列最好的配角),于是想尽办法要把哥斯拉赶走。一来一去,哥斯拉不仅被还原成英雄,更成了“悲剧英雄”,走上了好莱坞电影一贯的“英雄之路”。
相比起来,这回东宝出品、作为正统的《新哥斯拉》出乎意料地作了一次“删繁就简”和“领异标新”,除掉了保护-破坏的内在矛盾,去掉了“神魔对战”的戏码,更专注于哥斯拉与人类的关系。导演庵野秀明在一些访谈中还提到自己对东宝制片人“各种要求”的不满,最终在多次博弈之后,完全删去了初稿中的“人间戏剧”部分——也就是“明快的恋爱还有家庭戏友情戏”(听着都觉得可怕)。结果表明,庵野秀明的选择是明智的,他不仅让《新哥斯拉》整个故事更加紧凑有力,找回了到哥斯拉系列的初衷,更将这一系列拉回了现实语境,借福岛核泄漏事件的“东风”把哥斯拉所代表的内涵进行扩充和完善,避免迎合东宝想象中观众的低级趣味,使之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从视觉上讲,《新哥斯拉》最大的创新之处是在同一部影片里描绘了哥斯拉的四种形态。虽说哥斯拉初次登场时的模样确实不怎么霸气——大鱼眼略显违和,四只脚着地爬行,动起来也蠢得像提线木偶一样,但这些无疑都是对哥斯拉设定的进一步细化,而且,这种由水生到陆生、由低级到高级的过程也对人类进化史进行了隐喻,表明了人与哥斯拉、生物与自然之间的普遍联系。
至于哥斯拉为什么要上岸扰乱民生,《新哥斯拉》这部影片并没有给出解释。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留白的设定也并非没有道理:作为一种半人造的力量,哥斯拉本就有其未知和不可控的一面,而在今后的几百上千年里,人类需要对抗的,无非就是人类自己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创造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如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所昭示的那样——抑或可说,就是人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