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腾空
文/故城
能将音乐的旁白描绘的无须修饰宛若天成,能将集体朝圣之旅制造的举重若轻朴素恬适,也只有李安能做到。李安截取了一帧恢弘的背景,合着灵动的节拍,制造了伍德斯托克背后的故事,影片里没有音乐也没有想象力,有的是泥泞,是迷幻,是避世,是飞翔的自由。也许,《制造伍德斯托克》要的是华彩溢章,要的是种无所畏惧的向着高处翱翔的自由意志,要的是摇滚与嬉皮精神的旋绕升空,因为它承载着一代人乌托邦式的情感归宿,一代人的自由、浪漫、梦想与希望。然而,李安制造的更像一杯美酒,像雪莱诗中的“闪耀的、泡沫浓郁的、喃喃自语的美酒”,你必须一饮而下,享受身体从炽热到失控,收拾行囊,最后蜷缩着再回温床。
我的心渴求神圣的音乐,它已干渴得像枯萎的花;
快让旋律如美酒般倾泻,让音调似银色的雨洒下;
像荒原没有甘露,寸草不生,呵,我喘息着等待乐律苏醒。
影片的步调是李安式的,空镜头与舒缓吉他声所制造的宁谧让人很容易想到《断背山》,乡村的路还是老模样,鸡血土,细砂和疏落的人与车,但电视不断的唠叨越战和高音喇叭的噪音轰炸,让路上的安详与缄默不再。这让它更像《冰风暴》,一个削薄的家庭关系,一个美国式的困境:刻薄吝啬的母亲,消极自闭的父亲,对家庭关系冷嘲热讽的姐姐,和被绑的束手束脚的儿子。
而整个小镇,似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不论是在小镇商会还是食点店里,除了从越战中逃回的疯子比利,我们很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踪影。这是对整个七十年代美国社会的一个映射,年轻人要么充军越战了,要么嗑药嬉皮了,生存的虚无是一代人体验,他们迷失焦虑,像“枯萎的花”,埃利奥特身在其中,也有着相同的处境。影片中埃利奥特和比利的对话是对这种处境的回应,比利说自己真想回到那个地狱般的越南,“我们都被困住了”,而埃利奥特目光留在了那茂密的森林,枝条相挽,是看不到任何缝隙的郁郁葱葱。感同身受啊!
在家庭内,母亲是那个织网的人,不管是对待儿子和丈夫的态度,还是姐姐口中的她,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武断与专权。而对家庭成员之外的人,她更强硬也更蛮横,对旅馆住客的吝啬、对谷仓戏班子的刻薄和对房产债权人的怒喝,毫无节制。类比当时的美国社会,母亲这个形象无疑是在暗讽美国政府的对内对外政策。这种高压政策带来的副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被压抑的个体毫无存在感可言,于是摇滚和嗑药成为一代人自我麻醉的工具,年轻人的精神花是寸草不生,这与片头的宁谧、安详和勃勃生机是南辕北辙的。
我要啜饮那合乐的精神,饮吧,饮吧,——我贪得无厌;
一条蛇被缚在我的心中,让乐声解开烦恼的锁链;
这融化的曲调从每条神经流进了我的心房和大脑。
对于埃利奥特而言,伍德斯托克是虚幻的、飘渺的,它只是可以摆脱经济窘迫状况的手段,至于是否能改善自身的生存状况,他并无期望。于是,当伍德斯托克满足了母亲的贪婪、缓解了父亲的孤独,对于埃利奥特自身意义的探索,便带有某种不期而遇的意味了。记者招待会上他的语无伦次、他对自由世界的解释以及对自身性取向的暗射,表明他已经能直接表达自己的渴求,我们看到了一种主人公挣脱束缚的可能性。河边,风中传来隐约的歌声,藉着河水这根柔弦,逶迤而来。父亲说,“去吧,去看看这个世界”,伍德斯托克突然像是一个孩子的成年礼,那一刻他不用回头看那个背影是否在场,而是与背影相拥,已然释然了。父亲的目光不再是一种监视或庇佑,而一种默许或期望,它给他自由包括性取向的自由。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这就是伍德斯托克的内在魅力,我们看到了躁动下的心如止水。而这,与影片开始所营造的安静下的焦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影片的褒贬口径得到了统一。李安似乎也不再固守沉稳的摄影风格,晃动的手提摄影机的频繁使用,影像中更多的呈现出一种混乱的秩序,一种超越骚动的安宁。
埃利奥特被摩托载着奔向音乐节现场,伍德斯托克不再是终点,而是一个符号。人们啜饮的是伍德斯托克的精神,而不是它的表面和其中的音乐,饮吧饮吧,再多一点,微醺后的我们才触手可及那已被遗弃的自由。这条路替我们把它找了回来,放置在沿途的每个人、每个标语之上,每一个恣意随性、每一片狼藉、每一声诉求、每一株被踩踏的野草……埃利奥特嗑药了,像所有四海为家的嬉皮一样,开始制造醉意:绸布的颜色时而浑浊时而清晰,颜色开始流淌开始跳跃;从山丘顶向下望去,人群像波浪、舞台像烟火,海水里似是有了霓虹灯的光彩,心中的锁链被解开,他已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有如一朵盛开的紫罗兰,在银色的湖边流溢香泽,日午把它盛露的杯饮干,也没有雾气能给它解渴,于是花儿死了;
呵,却有芬芳,驾着风之翼,浮游在碧波上——
有如一个人从金杯啜饮闪耀的、泡沫喃喃的美酒,
因为魔女已把神圣的吻送到杯沿,等他把爱享受……
药物所制造的美轮美奂是虚拟的,也是短暂的。就像伍德斯托克一样,曲终人散,光环褪去,人们总要面对现实。埃利奥特对母亲的刻薄与自私迷惑了,他无法理解母亲的“空巢”焦虑为何演变的如此极端如此扭曲,他收拾行装,像那些散去的嬉皮一样准备新的旅途。我无法定义这种流浪是否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它或许意味的是一种对自由的逃避。但谁在意呢?那个夜,父亲来到他的屋内,说他不再死气沉沉,因为在儿子身上他看到了生机。Babyboomers是垮掉的一代,不也是缔造经济美国黄金时代的顶梁柱吗?或许埃利奥特从父辈身上看到的宽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然而这场丑恶的家庭骗局真的值得谅解吗?李安在揭开家庭矛盾本质前,安排了一场大雨中一家三口的短暂欢愉的场景,这其中的冷眼和反讽意味一目了然,它暗示美国保守主义的复兴,中产阶级的困境是根深蒂固的,在矛盾的和解与激化之间存在一种循环,而音乐、性解放与毒品只不过是一种被消遣的自由,它懦弱的本质注定其存在的短暂性。
若干年后,我们远远的观看伍德斯托克,它确实很美,就像埃利奥特口中喃喃自语的一样。几十万人带着纯真与梦想来到小镇的农场,“三天的音乐与和平”,它是废墟中建立的神话,是一代人的信仰基石,是不可复制的。李安的力道自然也是东方式的,他并没有还原音乐会现场,也并没有渲染影片高潮的降临,这是被西方媒体所不能接受的。然而,影片中所蕴含的西方自由精神与现代西方文明结症被李安娓娓道来,聚焦于对家庭和对个体的关怀之中,内敛而不失温情,也是李安所独有的,也是不可复制的。
或许,伍德斯托克所制造的乌托邦一直都在,酒杯中的嫣红也从没有消失,酒香掠过,芳香犹存,但那晶莹的泡沫早已不复存在,而人类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自由有如此迫切的呼唤。
(本文所有诗句来自于雪莱1821年的诗《音乐》)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