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的目光
上次在郎园,因为我坐得比较靠后,失去了跟画面的亲密接触,——你也知道,看画是非常色情的,所以就不像我之前看意大利湿壁画,有那种分秒激颤的感觉。但我仍有一点想法,似可以抛出来看看它是什么。
北朝壁画,你的一言以蔽之,“线条的盛宴”,这似是对的,看起来也是一则富于感觉的理智总结了。但我总以为这句有些远,因我觉得“线条”似不能作最后的话,若最后,我以为还有“面孔”。也就是“脸”。我马上想到有人据理力争,面孔不亦线条勾兜出的吗?确乎如此。但面孔却是不能分析为线条的。一言以蔽之,线条的人与面孔的人是不同的。任一线条都有性格,但面孔是真实的人,面孔且是可能的人,画者大可以在线条上做性格的变奏曲,但面孔上,也有一种变奏的,不管这一变奏有无真实的根据。我想你当然看得出这一点。
归根结底,线条的神与面孔的神是不同的。若此则推论成立。则我们试看能否解决水泉梁壁画中,那几位侍婢之性别问题。
水泉梁中几尊侍婢,我们看脸,觉得是男孩,但资料已推出,那是女孩。此中情况,或许是资料有误,或许是我们直觉错了。然直觉没有错与不错,直觉是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直觉?且画中性别,与历史学家口中的性别,本来是两回事。所以历史学家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即便他们论证出“她们”,我们也可置之勿理。
因为线条的神与面孔的神是不同的,勾舒几尊侍婢面孔的线条,又俊雅,又柔媚,其不仅有一种男性,亦且有一种女意。再看面孔,则其骨颊分明是男性了,然它的男性上,却亦有皎色、腻态。这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况,一瞬间,我们恍惚了,我们分不清男女。
因为线条的神与面孔的神浑在一起,但其中又有小小的分离。并且它们又几乎在动。你知道,笔的性格也是人的性格,笔的性感更是人的性感。但面孔是什么呢?这幅画里,说来也简单,面孔就是写实。然而人有男女,线条有男女,面孔也有男女的,此三者间,就此让这幅北朝壁画,成为性别的迷失地。老话说,美人是没有男女的。因为男女之分,本来是美之下的观念,是美统摄它们,而非相反。
还是“脸”,我喜欢你的说法,“上墙开脸”。我当然喜欢线条,它们让我非常享受。但我是否更喜欢脸呢?毕竟它非常神秘,它让我觉得抽象又真实。如果这样的线条碰上这样的脸,就是九原岗中无尽的侍卫图,线条与面孔的若即若离,神介乎虚实之间,线与人脸构成一个神秘的单元。他们并且都像有着同一张脸,这加剧了抽象,但我们知道,一个人是一个人。这些脸啊,真像是变奏曲。一张脸就是一个音符。但合起来,背后有个旋律的。同梦茜谈起这个,她欣喜非常,马上说她之所以在剪辑中用上拉威尔的四重奏及莫扎特,是亦感觉到此。
这样一张张脸看过后,我简直感觉自己在大都市。
另,你对墓葬壁画师傅的切切追问,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农村师傅画画,农村师傅画画是很绝情的。所以什么是古人的理所当然?历史学家得出了观念。��以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魂。但实际上什么是作品观念呢?答曰:没有作品观念。
后记:后来我们谈来谈去,老陈说,其实还是线条,中国人一直相信眼睛会跟画家合作,在线条思维中,一张画是靠目光完成的。所谓的像,所谓的人脸,也就是说,这些线条很能利用人的目光。而西方则非此。
又老陈说,我觉得中国美学最后剩下的就是线条,像不像就变成另外一个问题了,中国人一直是用线条思维和最后落实到线条来解决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