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粮的土地》:贫穷,比你想象的更令人绝望
我们应该如何了解“贫穷”,是像泰戈尔说的那样来体会,“穷是一种美德,安贫乐道总是值得称道的”。还是像萧伯纳说的那样来批判,“贫穷是最可怕的恶魔,是最严重的罪行。”还是透过杰克.伦敦写的《深渊的居民》,走进贫困,或许,还可以在阿比吉特.班纳吉的文字里寻找《贫穷的本质: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然而,看过路易斯.布努埃尔的《无粮的土地》之后,你会发现,贫穷,比想象的更令人绝望。
1932年,路易斯.布努埃尔拍摄了这部《无粮的土地》,在不足三十分钟的时间内,他通过纪实的手法将一个被上帝遗忘了的地方展现在观众眼前。在这部轻描淡写的现实主义题材中,我们依然可以看见导演布努埃尔的超现实表达。驴子被蜜蜂蜇死,苍蝇围绕着一个儿童的尸体,因为疾病而扭曲的脸,疯癫的人们狂欢式的穿过街巷。这些意象都指向这个地方,这里的乌尔达斯人是被上帝遗忘的族群,他们贫穷而茫然,和死亡并肩而行,生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死。
看完这部触目惊心的电影,我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荒原》是一首现实主义长诗,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是一片荒漠、一块废墟,是颗粒无收的荒凉之境,是一个被上帝遗忘,被战争肆掠的城镇,是“无粮的土地”。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艾略特和布努埃尔都看见了现实主义的核心——崩坏和贫穷。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在我们走进布努埃尔的光影世界之前,我们首先来聊聊《荒原》。在诗中,艾略特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树木干枯、大地龟裂,荒原上的人们没有信仰,没有希望,犹如行尸走肉,他们冷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在这凄凉衰败的背后,隐藏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在艾略特给出的意向中,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到他指涉的对象,他是在对现代文明进行抨击。这种抨击是一个诗人的敏感和献祭,他试图通过意向唤醒人们沉睡的精神之灵,在艾略特这里,人们需要的是自我救赎。
诚然,艾略特对现代文明怀有深深的不信任。现代文明并没有带着人类走向更好的未来,在现代文明中,依然隐藏了人们不愿面对的问题。所以,在看似繁茂的“现代文明”中,才会隐藏这样一个“荒原”。和艾略特不同,布努埃尔用他的眼睛来探查和寻觅,试图在自己看见的衰败中寻找希望,结果是徒劳,除了贫穷还有阴谋,前者他感到绝望,后者他感到愤怒,然后,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记录。
安德烈.巴赞曾说,布努埃尔的超现实主义不过是他对深度现实的渴望。我们无法得知这种评价的褒贬,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现实存在过,依然存在着的画面时至今日仍然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超现实主义和纪实报道的有机融合,精准的呈现出了“无粮的土地”上的社会关系。
《无粮的土地》是一部毫无技巧的电影,我们甚至不需要去解读其中的意向,因为“无粮”本身就是一个明显得隐喻。布努埃尔用摄影机记录下悲惨、贫穷、疾病和死亡,这些存在是现代文明的伤疤。人们试图用“岁月静好”来描绘现代文明带来的温和盛世,实质上这种描绘带着强烈的自欺,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那些罪恶的存在,一些人的罪恶,另一些在承担。
我们在这里没必要进行政治上的批判,因为每个阶段的历史都有它嗜血的一面,况且,在布努埃尔的电影中,我们总能捕捉到他对专政的反抗、对现实的质疑以及对权威的讽刺,而在我们在这里要谈的仅仅是电影本身。众所周知,布努埃尔是超现实主义大师,《无粮的土地》和《一条安达鲁狗》、《黄金时代》是他早期具有代表性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比起《一条安达鲁狗》和《黄金时代》,《无粮的土地》放弃了一些复杂的意向,回归到现实本身,用纪实报道的方式来消减超现实在这部电影中带给观众的不适感。
布努埃尔将这个村落当成一个实验的蓝本,解说员就像一名进行现场报道的记者,解说词和音乐带来的节奏感和电影本身的内容毫不配合,这种割裂的感觉就像这个村落上的社会关系。我们无法体会到解说员的内部情感,只能粗浅的感觉到,他试图通过理智客观的方式来描述这些苦难。
超现实主义和纪实报道在这部纪录片内部形成了一种割裂,这种割裂恰如电影中人们的生存状态,也就是对社会关系的态度。牙龈发炎、口腔发炎的小姑娘平静的躺在石头上,等待她的是两天后的死亡。没有悲伤,只有平静。小小的婴儿尸体被苍蝇围绕,婴儿的母亲只是茫然安静。我们无法想象,在死亡面前的平静隐藏了多少悲伤,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缓慢地、安静地,接受每一次的死亡。
冷静克制意味着布努埃尔的残酷,他迫使我们无条件的接受这种贫穷的现实。
任何一片土地都需要一个救世主,然而,这片无粮的土地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英雄,这里没有被救赎的可能。布努埃尔用他记录下来的画面告诉我们,这就是现实,贫穷的现实,不要有任何幻想,接受这种现实。然而,这部电影记录的真的只有现实吗?
电影中有这样一幕,一直山羊爬上陡峭的山脊,解说员说道:当地人只有在山羊死亡时才吃山羊肉。当山羊随着山路上的石块滑落时,与此相伴的是银幕右下方的枪弹的烟雾。山羊是客观存在,不是事实,事实是枪弹的烟雾。山羊的坠落在这里揭示了死亡和贫穷的原因,布努埃尔只是不愿意真的呈现出自己的意图,他希望观众仅仅看见死亡的山羊。
我第一次在电影中感受到这种带有强迫性的意图,我试图了解这种意图的意义,结果却是徒劳。布努埃尔只是记录者,不是救世主,他经历过绝望,才知道绝望背后的无可奈何。一群乌尔达斯人离开这片无粮的土地,试图去外部寻找工作,然而,另一群乌尔达斯人两手空空的回来,紧接着,就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的乌尔达斯人。
他们找不到工作,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这片“无粮的土地”,这就是布努埃尔的残酷。他给了一点点希望,却不愿意让这种希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蔓延。他只是不断地强调这种贫穷的存在,让观众去接受,并且记得,“无粮的土地”永远存在,无法被救赎。
或许,他们不需要被救赎,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被上帝遗忘,只能依靠这片贫瘠的土地过着贫瘠的一生,甚至连死亡都带着一种幸福感。
被审视的乌尔达斯人逐渐丧失了存在的价值,他们和现实断裂开,永远处于被审视的位置。
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荒废的修道院,有几个修道院虽然已经颓败,但还有钟声传来,不是祥和宁静的钟声,只是为了得到羸弱的回应,恰如对上帝的渴求。一个被蛇咬的男人茫然地站在镜头前,没有触目惊心的治疗过程,只有缠着绷带的胳膊,解说员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在治疗的过程中,因为伤口化脓,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比起死亡,这种痛苦更像是幸运。
摄影机记录下了被蚊虫叮咬得上疟疾的人,解说员依然冷静地说,被蚊虫叮咬的结果是一个男人遭到他家附近流感的袭击。这种冷静地背后是布努埃尔深深的无力感。他将这一切都和他想要表达的现实割裂开,让这群乌尔达斯人逐渐丧失了存在的价值,他只是记录,就像在其他电影中一样,记录他们,审视他们。
电影至此,我们是否要对布努埃尔做出这样的论断,他的影像缺乏人文关怀。我想这样的评价是不公正的,他的人文关怀隐藏在这些影像中,面对这群赤贫的人们,他只是太过于无力和无奈。他深知问题的原因,却无法在原因中寻找救世良药。他深知自己不是上帝,只是人间过客,他深知抗议的声音是微弱的,他深知他们需要的是自救。
侏儒病患者在这里很常见,因为贫穷导致营养不良,这些人就成了牺牲品。他们会被安排去放羊,却总会莫名消失。布努埃尔记录着他们的消失,并未做任何干预,就像那个定格了骨肉嶙峋的非洲女孩的记者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记录和审视之外,毫无办法。他们甚至不应该存在,因为他们的存在隐藏了太多罪恶,这些罪恶足以引起社会动荡。布努埃尔何尝不知道影像的力量,他更清楚有些影像应该被记住,而不是被分析、解构。
布努埃尔的电影有一个很鲜明的特征——画面决定内容。这些多层次的人间图景并非是预设的文本,而是来自他的记录。电影的张力恰恰来自这些记录,贫穷、死亡、孤独、疾病、疯癫......他在这里指控社会秩序的失衡,指控人间乱象,与此同时,他将边缘人物放在镜头核心,用荒诞疯狂的行为为超现实主义奠定了道德标准。
这部电影曾经被禁,我想被禁的原因不是因为影片折射出来的残酷,而是有人揭开了影像背后的谜题。乌尔达斯人不再是摄影机记录下来的历史时刻,而是一种静止的现实存在。仔细审视乌尔达斯人,我们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贫穷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可怕,而贫穷的原因更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