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选自宥予《撞空》 第一部第六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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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生活。这句话在脑子里游动,像贪吃蛇一样不断壮大。
听到这句话时,我在小港的卧室里。阳光让窗户显得很小,没有阳光的地方更暗了,柠檬黄和深蓝的菱格纹玻璃,有种假寐的神色。
我们正置身一场哭泣的残余。小港仍旧弓着背,却不再出声。几十分钟前,在底下的客厅里,李芍药吐了一地。这是我第一次跟小港回家。
你唔要咁样好唔好?小港站在呕吐物前,一连说了好几遍。李芍药左手扶着胃,倒在沙发上,右手无意间伸进沙发��背的破洞里,保持在那儿,随时会掏出点什么,吓唬吓唬人类。客厅像泡在发霉的酒精里,呕吐物的气味寻着空气和缝隙,细密地沉下去,物品表面包裹一层安静的膜,暴君似的安静。
小港把手中的菜放在灶台上,又从我手中拿走装鲈鱼的袋子,丢进水槽,然后用双手的指关节推我的背,推着我走上陡峭的楼梯。上去之后,是一小片狭窄的起居室,她绕到我前面,推开尽头的门。我们留拖鞋在门口,踩上她卧室里的地毯。随便坐,她说。墙角有一把蓝色的复古沙发椅,绒布面。地面上放着两个圆形坐垫。她指着摞在墙边的书。你可以看一会书,或者玩手机,听唔听音乐?她把挎包挂在门后的钩子上,走到靠墙的桌子前,捡起一个皮筋,两根拇指从耳朵底下伸进头发里,拢成一条。随后,左手抓住,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撑开皮筋,不知道怎么扯了两下,一根辫子落在后脑勺上。她俯身跪在床边,伸直胳膊,在床头靠墙那侧翻找。在这儿,她说。是一台红色小音箱,方方正正,上面印着JBL三个白色字母。她交到我手里。你可以连上蓝牙听点音乐,她说。
她往门外走,关门的时候,脑袋伸进来。她说,老实待着,不要下去。
好,我说。我点点头。
我蹲下来看了看书的名字,大多是课本里会看到名字的名著,还有村上春树和张爱玲。所有书都有一股客人的拘谨神色。能看看书是件好事,但此时我没有拿起来的兴致。窗户旁边的矮柜上,有一盆盛大的植物,我猜这就是她一直跟我说的那盆鹤望兰。
我打开门,正对面,楼梯口旁边的位置,是一扇通往露台的门。透过门上的十字格玻璃,能看到外面明亮的植物叶子。
空气中弥漫食物发酵的酸味和酒精味,还有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气体不像地上的黏液,商家应该更高明一些,发明快速打扫空气的用具。肯定不是空气清新剂,我想,掩盖不等于清理。我缓步下楼梯,在我看到小港之前,听到她的声音。
你做什么,她说,我说了不要下来。
她的声音很大,我犹豫片刻,又下了两个台阶。她正愤怒地瞪着我,手持一把小铲子,旁边放着黑色塑料袋。
我就是想帮忙做点什么,我说。
不要你帮,她说。声音硬硬的,但随后她把声音放轻了。你快上去吧,她说,自己再待一会,我马上就好。
从难闻的气味中脱身出来,我走到窗户前,推开,眼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是另一家的侧墙。绕过邻家的房子,巨大的树冠恍若悬空的绿云,笼罩好几户人家。我的嗓子里仿佛糊了一层胶水,隐隐作痛。
门终于开了,小港走进来。你系做咩啊?她问。她的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嘴角平平地向两边推出笑窝。是不是无聊了,她说。
没有,我说,那棵树真漂亮。
你说的是那棵樟树吧。她走到我身旁,抵着我的脑袋往外看。她说,它都一百几十岁了。
真了不起,我说。
以前有好多,她说,我就没见过啦,是听住在旁边的婆婆讲,后屘只留得这一棵。还有一些朴树和黄葛树,也有岁月了,但都不及这棵老樟。
她转个身,站在四边形的光中,地毯上出现一双小腿的影子。她手臂交叉,抓住T恤下摆,准备往上脱的时候,转过头。转过身去,不许看,她说。话从她嘴里弹出来,新鲜又可爱。空气中有股酸葡萄的气味。快点,她说,快点转过啦。于是我转过身,一只手虚掩在眼前,一朵云在缝隙里,正变得稀薄。对面巴掌大的窗户外,挂着黄色的碎花裙和粉色的三角内裤,内裤肥大,松松垮垮。织物摩擦的声音,她在移动。唔好转过嚟啊,她说。肯定不转,我说,外面的云多好看。有一个衣撑落在金属杆上。好了,她说,转过来吧。不转,我说,我还得看云呢。你还挺正经样,可以,是个好人,她说。我转过身,昏暗了一阵,然后看清她。她穿着一件白色宽松T恤,下摆盖住了屁股,她抬起左脚,去挑挂在衣篓边上的脏衣服,衣服掉进脏衣篓的时候,她右脚跳了两下,上半身努力弯着,不住地喊着哎哎哎哎哎。我抱住她,她站稳了。
她望着自己的书,笑了。她说,买来都没看过,摆在这里积灰。她往前走了两步,捡起地上的一包纸巾,扔到桌子上。翻过一两本,她说。她捡起最上面那本,蓝灰色的皮,笔触像浪,又像云,右上那儿有个拍立得相纸似的白框。这本我看得多,她说,《怨女》,哈哈,我记得系前年买噶,那阵时候还没识到你,在方所买的,哎,都过去了两年,还没看完。她随手翻书,掉出来一片干叶子,红色,她重新夹回去。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书,你都是看什么斯特啊,门罗啊,还有法国的,有些我都没听过。
不会,我说,这书我也喜欢。
跟你在一起后,我都没买过书了,她说,可能是你太多书了,我就自暴自弃了。
不用人人都看书,我说,每个人有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
可能我是要读书的虚荣,不需要真读书,她说。她仍旧翻着书。这里面有个地方说头发的,她说,看过之后我都不剪头发了。
这也很好,我说,向往书也是好的,其实我更怕那种,不怎么读书,但好不容易读过一本后,将书里的东西奉为真理,不仅指导自己,还动不动拿出来挥舞一番,用那些东西敲打别人。
哈哈,我唔系咁,她说,看是看了,让我讲是一句也讲不出来。找到了!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了。
难怪男的秃顶的那么多,我说。
哈哈,她说,你给我选选书嘛,我也想读点书。
这些都很好,我说,都值得读。
我想换换,她说,这些放太久,无心再读喇。
那就读门罗吧,我说。
你真系钟爱她,她说。
甚至,我说,我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分为读门罗前和读门罗后两个阶段。
你好夸张啊,她说,偏爱起来不停了。
一个人真读了门罗,我说,就知道个体是怎么回事了,就知道自己应该被怎样对待,自己应该怎样对待别的个体。好像这里的人都不太在意这些。
我这样不读书的人,你是不是觉得好蠢,她说。
怎么会呢,我说,如果一个人读了很多书,只读出一身傲慢,那就太可惜了。
你不傲慢吗,她说,我觉得有时候你好傲慢。
对,我傲慢,我说,所以我很可笑。
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她说。她合上书,放回那摞书的顶部,站起来。你挺厉害的,她说,可能你不是傲慢,只是书让你跟真人离得更远了。
这就是我说的鹤望兰,也叫天堂鸟,你睇,是不是好靓啊,她说。她走过去,摸它的叶子。可惜现在不是开花的时候,她说,它的学名是纪念英王乔治三世的王后取的,索菲·夏洛特,一个植物学家,但介绍加上了业余两个字,业余植物学家。
真漂亮,我说,我更喜欢鹤望兰这个名字,鹤,望兰,想想那个场景。
是的,她说,鹤望兰。鹤望兰望着她走开,坐在床边,伸直双腿,翘脚趾。
我的脑袋快贴住窗栅的钢筋,尽力让眼睛越过樟树的疆域。大多数房子换成了铝合金窗户,少数保持着八格木窗,有几扇是鱼鳞纹玻璃。尽头,一栋大楼通体蓝色玻璃幕墙,顶端的一个圆形标志下面,写着中什么海运四个字,再往上,一座信号塔。
你看那个蓝色的楼,我说,天光映在上面,玻璃看起来成液体了。
没有听到小港的回应,我转过头,她正在流眼泪。我过去,蹲在她身前,抬头,拇指指腹抹她的泪水。
早上说得好好的,她说,她答应不喝酒,就一天,就一天都不行啊。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一个劲重复说好啦好啦。
对唔住,小港说。她让自己动起来,抹脸,扯纸。我不可以再哭了,她说,刚一来就让你遇到这种事。
没有关系的,我说。
她叠了叠纸巾,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动作。叠了几叠后,左手手指头捏住,眼睛努力往上看。她笑了,笑声一半从嘴巴里出来,一半从鼻子里出来。鼻子里出来的那一半,被什么过滤了一遍,闷闷的。她的右手在眼前扇风,来回跺了跺脚。她说,眼泪流落这个过程,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一条河啊,流过山谷、平原、丘陵、森林,跟着就掉下去了。
我假装认真思考,闭着嘴嗯了几秒。我说,嗯,如果是女的就不会流过森林,女人没胡子。
她哈哈笑了几声,用纸巾抹了抹鼻子。她说,今日难为你了,想不到你第一次过来屋企就撞见这种事。
她坐在那里,似乎等待语言形容。好大一会,我的大脑似乎不认同这种义务,什么词也想不起来。我爱她,字蹦出来不是石头。我懊悔曾经对她说过的爱,因为我希望爱在此时才第一次说出。于是现在反而说不出来了。气温好像有三十度,我想。
不委屈,我说,我只是觉得心疼。我想去摸她的头,她躲刺猬一样歪向一旁。
没什么好心疼的,她说,其实没有什么,你别可怜我。
不是可怜,我说,只是觉得你很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她说,我是希望你第一次来,有个好的回忆。
干呕声传进房间里,像是水面下的声音,我担心地看她眼睛。她只是恼怒地摇了摇头。
她说,我是有机会变成另一个我的,那个我也可以成日饮酒,也可以把日子当成垃圾场。她说话不抬头,左手用力摩挲右手腕,似乎要搓一颗舍利出来。
但我怀疑,一个人如果没有变成另一个人,那么一开始就绝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我想说点什么,但嗓子不听话,什么东西堵着,似乎心思在那儿成了固体。我爱她,我想,我很想说出来,懊恼这小小的咽不下去的不适。但我不能说出来,因为她在难过。这里面好像有种不公平在,但我说不出不公平在哪里。
我不想纵容自己享受外物的刺激,她说,我对将来没有信心,我那么认真地做事情,就是在逃避心中的不确定性。
我想说,人活着,就要塑造自己坚定的内核,这样风暴来临时,人不会轻易支离破碎。但我马上讨厌这种话,那种浓浓的说教意味很恶心。太过于轻浮了,和她的感受相比。可我实在沉默太久了,便点了点头。
对唔住,她说,本来你开开心心来,结果遇到这种事,我又说这些不开心的话。
你误会了,我说,我没觉得什么,也很愿意听你说任何话,我只是,无措。坦诚说出这个词,我一阵轻松。我说,我总觉得有一个庞然大物,面对它我说不出话来。
她点点头,双脚向前伸,她看着自己的脚,好大一会。她说,你没有生活。
知道植物名字与年岁的小港看起来更有智慧。对于没有读过的人来说,“门罗”不过是一个词而已,甚至称不上是一个概念。
的确是“没有生活”
有没有投稿邮箱,长篇投稿
我也爱读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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