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中的自我
提起私摄影,很多人会想起荒木经惟。他巨细靡遗地拍下与妻子的生活场景,包括床笫之欢,可谓是非常私人了。不过在日本摄影评论家饭泽耕太郎眼里,并非只有私生活的照片才叫做“私摄影”,照片原本就是一种“私人性质”的媒介。由不同摄影师拍摄同一个对象,都会有截然不同的照片。“只要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自发地按下快门,就必定会将‘私’相对于拍摄对象形成的某种‘架势’投入拍摄中。”广义来说,所有摄影都可以称之为私摄影。
所以,《私摄影论》一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定义解读,可以视作是从投射自我的角度,对摄影家进行解读。除了前面提到的荒木经惟,作者还解读了日本著名摄影家中平卓马、深濑昌久和牛肠茂雄。
摄影之私的第一层可从摄影家的背景入手:中平卓马出生于书法家家庭,曾在诗人与摄影家之间徘徊不定;深濑昌久家是开照相馆的,自幼深受摄影熏陶又是科班出身的他并未继承家业,而是从摄影师变成了摄影家;荒木经惟受到木屐职人父亲的影响,喜爱亲自动手做东西;牛肠茂雄幼年罹患疑难杂症,被医生断言难活到20岁,是摄影让他暂且抛开了对死亡的忧惧。
他们的作品和行为便烙上了经历的印记,不难对号入座:不断质疑“私摄影”甚至焚烧照片的,定然是书生意气的中平卓马;放言“我感兴趣的始终是我自己”,将爱人、家族、传承当做审视自我的镜子,是深濑昌久的风格;对活生生的自我、有质感的生命的触摸,串联起“私生活与故事之间难以辨识的混淆”的荒木经惟,让人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靠近;而牛肠茂雄,正因他的多舛命运不断逼近终极诘问,寻找活着的证明、存在的证明,他不在他者与自我之间找反差,而是将之作为持续互动和变化的东西。
饭泽耕太郎说,摄影跟其他艺术创作最大的不同,是其“不可控”和“无法挽回”。在拍摄与观看照片之间有时滞,于是作品会“脱离摄影家的控制,违背摄影家的意图”。私摄影原本提供了一条通道,让摄影家内省,并借由照片来诉说,它将那些存在于家庭相簿中的私人记忆无限地延展,在与世界的联结中,赋予更多的意义,糅进更多的共性生命。对观众而言,又岂止是在看呈现在作品中的一张张脸?观者眼里的私摄影亦非追溯摄影家的私人历程,理解、共鸣和欣赏,是经过了思考、拍摄、展现的时滞,观者从中展开的二次投射。
由是观之,照片中的“私”又不尽然是摄影家之私。饭泽耕太郎认为,“在拍摄‘私摄影’的过程中,最好还是要保持将自我消除(自我忘却)的可能性”,这也是他格外推崇荒木经惟后期作品的原因。私摄影原是“以我观物”,然以“无我”之心投入“有我”之境,连续不断的流动感与摄影过程的不确定之间,使私摄影有了更持久的生命力。
——戊戌年读饭泽耕太郎《私摄影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