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之题——《荒原狼》书评

朋友推荐我读这本书显然是有用意的，我读完了第一部分代序时就有了这种意识。他希望通过推荐这本书对我走出自身困境有所帮助——他并未这么说，但我认为理由显而易见。我与荒原狼有着众多相似之处，从我每天刷的微博就能看出这种躁狂的分裂倾向：一方面是大段大段对文学、哲学、政治、人性、自我存在等等的评述，另一方面则是转发过万的新闻、笑话、公知社评、星座、流行音乐、各种段子……我好像就是那种渴求用市民性去补足我在精神上得不到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边缘人。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从客观上自我论证，我在各种社交网站上有上万条状态都记录着时间轴上我这种来来回回彷徨的足迹。 我显然不如荒原狼博学，但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具有相似的特性的。并且博学这种词汇也是相对而言的，我也许不是一个社会知名的博学家，但是如果我坚持阅读和研究，也许花不上二十年的时间，我就能走入和荒原狼同样的境地——而且在目前看来，这种倾向也无需再多论证，许多朋友已对我表达了这种评价甚至担忧。然而，这也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为什么要变成荒原狼？为什么要纵容自己的这种分裂？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诚然，赫尔曼已经给出了意义：回到死亡的故乡。这个答案直到本书结束都没有变更过。如果说赫尔曼做出了什么与常人不一样的事情，无外乎他设立了一个“魔剧院”，让荒原狼诸多不能满足的渴望在这里被修正。荒原狼的内心被时代压抑，他的博学造就了他进入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断裂层。他的知识是他的所有，却不能进入伟大的语境，正在于这些知识没有出路。他牺牲现实的享乐追求伟大的永恒，这种生活方式把他压成了扁平的人。所以在魔剧院中，荒原狼释放了许多种人格，完成了他内心对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的种种矫正，以为自己得到拯救，却又亲手杀死了赫尔米娜。因为，这根本不是拯救，这只是一次虚幻的旅行。荒原狼绝不是正义的拯救者，而是被神遗弃的人，所以他的追求会被他亲手杀死。赫尔曼毫不留情地把读者随着魔剧院的演出而心中升起的一点点希望掐灭，把整个故事继续拖回死亡的故乡。 而所谓完成“人生的种种可能性”的答案，看起来近似于“人生得意须尽欢”，在本书中的形色远不如中国哲学语境中的李白那样潇洒。荒原狼是拖着沉重肉身的人，他的灵魂被知识锁上了枷锁，这是自柏拉图以来身为知识分子一直维护的对智慧的忠贞。现代主义用平庸取代神圣，消解掉一切忠贞与崇拜，让每个无知平民得到了狂欢，这对荒原狼来说极其痛苦。虽然赫尔曼明指的是现代民族政治的无聊和自私，但也无妨将其扩大为现代性——所谓现代性，就是工业社会中的资本积累与城市化，一个争先抢后的搏斗过程。现代性将一切纳入这样的搏斗中，包括知识、名誉、感情、舆论、民族利益……等等都在为扩大的资本服务。荒原狼作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被抛在了时代的边缘，这让他身上的枷锁无可解脱。 赫尔米娜是荒原狼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精神指引。她无疑不如荒原狼博学，却叫荒原狼摸不准头脑。其实，对于追求知识的人而言，摸不准头脑的东西当然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然而赫尔米娜并启迪他人的善心，她深知自己的呈现是摧毁荒原狼的一道闪电，她让荒原狼相信神圣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意义就是无聊。荒原狼歆羡赫尔米娜在保持自由的同时又能恰如其分地嵌入市民社��，便心甘情愿跟随她，殊不知赫尔米娜是想把他当做自己的死亡仪式的执行者。 赫尔米娜和荒原狼是一类人，又不是一类人。在我看来，赫尔米娜是荒原狼唯一神圣的结局，不然荒原狼最后的死就毫无价值。荒原狼只是一条在精神荒野上游荡的狼，苦于人与狼的区别而无所适从。而赫尔米娜是粉碎了人与狼的界限的人。荒原狼是人又是狼，赫尔米娜既不是人也不是狼，她自由自在，依靠这个时代最智慧的人之手，回到了死亡故乡。她简直没有精神痛苦，因为她将现实生存以及理想追求都视为毫无价值的事情。可以说，赫尔米娜与荒原狼一样，早已看出这个时代没有未来，她的选择便是纵情声色，让自己舒服——赫尔米娜与常人的区别在于，她深明这个时代最有价值的事情就是纵情声色，所以她投身其中。 因此，在这个角度上，赫尔米娜和荒原狼绝对是同一类人：奋不顾身投入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事情。他们也代表了在时代分裂点的两个极端：一是抬高价值，辱没自己；一是抬高自己，辱没价值。赫尔米娜狠狠羞辱了荒原狼的价值，这让赫尔米娜的身上显现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这让自感随时都在被市民社会侵犯的荒原狼深受感染。所以我认为，赫尔米娜是荒原狼唯一神圣的结局，她是唯一在这个时代的搏斗中保持着不可侵犯的能力的人。 我认为故事最精巧的部分，是赫尔米娜借荒原狼之手回归死亡。荒原狼是最博学的人，无疑也是最心善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想害过一个人，因为他每天都在为怎样拯救世人而苦恼。赫尔米娜竟然借这样一个人的手杀死自己，完成她自己的死亡仪式，同时把荒原狼也从分裂造成的焦虑症拖入了单一的永恒之乡。这就是赫尔米娜的力量，能够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也能够按自己的想法去死，还能启发这个时代最智慧的人。而在遇到赫尔米娜之前，荒原狼是一个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去活，更没有勇气想死就去死，对任何旁人都没有意义的人。赫尔米娜的死一方面扼杀了荒原狼的希望，另一方面则告诉了荒原狼一条上升的解脱之路。 本书中诸多意识流手法不在述评。魔剧院只是一个疗伤和实现的梦境，它的确治愈了荒原狼，然而它也被过分认真的荒原狼撕裂了。要想留住魔剧院，还是那句老话：“认真你就输了。”只不过，这句话用在这里要比中国网民的口吻沉重的多了，它指向的方向，是虚无，是死亡。 回到我自己来说，我对赫尔米娜评价甚高，但她并不一定是我的所愿。不论如何我的时代还未受到战争的严重威胁，信息的发达程度和政治的通透度都要远远高于两次世界大战时期。我也并非鄙夷荒原狼，因为知识的普及化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平民拥有了旧时代精英的知识水平，另一方面大部分平民知识分子再无法重回旧时代精英的神圣感。这种落差中，越来越多的荒原狼被造就出来，程度或浅或深。然而徘徊是他们的统一特性，在这种统一中，荒原狼自身是得不到解答的存在，这就使他们重新堕入平庸的范畴里了。荒原狼是可以复制的，因为他只是一个分裂的口子；赫尔米娜是不可复制的，因为她就是时代本身。如果我们这个时代有赫尔米娜，那一定不是赫尔曼笔下的这个赫尔米娜。 感谢赫尔曼·黑塞先生与我们这些后人分享他的精神痛苦。从他写出这本书来看，他已经是赫尔米娜，不是荒原狼了。我们这些荒原狼，也可以获得一些启迪。这启迪要分析出来非常之难，因为它要么完全没有，要么只有一点点。所谓“蓦然惊醒”是绝对不存在的，那只能说明你并未获得这个启迪。而那一点点，之所以为一点点，只是因为剩下的部分都在你读这本书之前已经完成，你便能体会到那一点点的妙处了。 （原创文字仅供分享，转载请注明出处为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