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华峰何所望,半曲茶歌月夜魂: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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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五) 《笑傲江湖》 一别华峰何所望,半曲茶歌月夜魂 《笑傲江湖》的读者大多都把一颗心搁在令狐冲身上,令狐冲苦恋小师妹,小师妹却毫不领情,令他伤心气苦,自暴自弃,于是读者诸君对岳灵珊大大不忿。其实,没有谁非要爱谁不可的道理,爱本来就不讲道理。 公平点说,岳灵珊是个很好的姑娘。大师兄的异样情愫,她一直似懂非懂,思过崖上令狐冲吐露心声,岳灵珊虽也有些动情,但那恐怕只是一种由被爱产生的“类爱”。而对林平之,她是全然的被吸引。林是她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也许林是早存心要求一个庇护而刻意讨好,也许是像令狐冲说的:父亲是女儿的第一个情人,少女的初恋情人大多是按照父亲的标准去寻找,而林平之正好像煞了岳不群……不管是为什么爱,总之是爱了,爱了之后,她真如西式婚礼上的誓言所说:“无论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始终坚守对他的深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岳灵珊之死,个人认为是金氏十四部中最凄美的死。 其时,林平之双目已盲,深夜之中,岳灵珊与他赶着车缓缓行进,任盈盈在大路旁的青纱帐中悄悄跟随。此际林平之“神功”方成不久,本来自觉“冲虚道士、方证和尚”全都要甘拜下风,正欲尽情扫荡江湖,大开杀戒,扬眉吐气,谁知鸿图尚未大展,竟就着了木高峰的道,被毒水毒成了瞎子。大喜之后复又大怒大悲,心情激荡,急欲发泄,森寒月色之下,他渐渐将压抑心中很久的秘密徐徐说出,揭开谜底——却原来华山派的一团和气下面,掩盖着惊心动魄、尔虞我诈的生死争斗,什么师徒和睦、夫妻恩爱、翁婿相得,全部是假象。 这一段,句句惊心,明处的岳灵珊和暗处的任盈盈听得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书外的读者看得毛骨悚然,寒粟粒粒绽出。 写到《笑傲江湖》之时,金老的笔力已相当深湛,一大段对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方知很多事早就草蛇灰线,埋伏到今,且在一个一个解开包袱之余,林平之的讲述充塞了无比的怨毒之气,言语之中,冷嘲热讽,字字无情;而岳灵珊赔着万般的小心,不断地加意温存,不停地柔声抚慰,温言软款,句句情深。她怕的不是林平之道出的可怖真相,而是他不信她这一腔痴心,甚至于要当时献出贞洁,只望取信于他:“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做真正的夫妻……” 女人要证明自己的爱,第一想到的总是将最宝贵的东西给出去。教人心疼之余,又复感叹:你当是宝,他当是草。爱了,就免不了犯贱。 然而,林平之为了“向左掌门表明心迹”,终于没有丝毫怜惜地,将长剑刺进了那颗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心。 此时令狐冲方才冲将出来,然而一切已经迟了。 令狐冲哭着对岳灵珊说要杀了林平之,“给你报仇”,可是她对林平之哪里有一点点“仇”呢? 她依然叫他“我的丈夫平弟”。她说:他瞎了眼睛,很可怜。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让人欺侮他。他不是真的要杀我,只是一时失手罢了…… 她知道这样是多么委屈她的大师哥,但她也知道他终会答应,知道他“能见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就像她也愿为她的平弟做任何事情一样。人真是自私,对爱自己的人总是那么狠得下心。 不爱的,就是一剑穿心、面不改色;爱了的,仍是肝肠寸断、九死未悔。 爱与被爱,怕也只有“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塞尔丹被误杀,死在沼泽之中,他的姐姐听了消息大哭起来,因为“纵使在全世界人眼中,他都是个凶暴的,半是魔鬼半是野兽的人,但是在他姐姐心中,他永远是小时那个任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的小孩子”。真正的深爱是盲目的,不因对方的改变而改变。林平之自宫后又目盲,兼之毒手杀妻,已是丧心病狂、不成人形,但在岳灵珊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陪她在华山上到处游玩,陪她练剑的俊美师弟小林子。 无论真情或假意,他毕竟有过温柔相待的日子,是她的丈夫。就像所有最最贤惠柔顺的妻子一样,她始终不曾怨怼,哪怕正是他夺去她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的不是他的凶狠无情,而是初遇时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月光之下,她轻轻唱起他教她的闽歌:“姊妹,上山采茶去”,就在歌声之中,止歇了呼吸。 爱,真是一件绝望的事。要准备好殒身不恤,要预料到万劫不复——谁叫你是爱了他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衙司,能审理计算着爱的付出,再量度一份等价的爱判回来?那大家岂不都省了这样生生死死的伤心。 初时令狐冲、岳灵珊、任盈盈是一样的苦恋,只是结局不同。有人说可惜任大小姐最终也得不到令狐冲完整的心,小师妹死在他怀中,他是永远永远不会忘怀她了。说话的人不大懂得:若真是爱了,只要他愿留在身边,就已觉得足够幸福,哪里还会奢求能不能得到他完整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