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之翼——在神话背后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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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斗星就悬在跑道尽头,我只需要对准它,盯着北极星向前冲。在感到差不多要起飞时,我就拉起飞机。”
在讲述往事时,他嘲笑1942年那个年轻又鲁莽的自己,竟敢在漆黑的夜里驾驶一架窄轮距的“战斧”从柏油跑道上起飞
——AVG“地狱天使”中队,肯恩·耶恩斯泰特
重估一段被神化的战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胜利一方默许并鼓励这种神化的前提下。
从这个角度出发,丹尼尔·福特的《飞虎队》遭受的攻击可以理解:当时还在世的飞虎队(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以下简称AVG)成员批评他“把良知卖给日本人”,在老兵们看来,书中所写歪曲了历史,也玷污了他们的战斗功绩和整个AVG的形象。
福特在前言里自辩,详细介绍了为写作本书采用的考证方法与路径,其丰富而迷人的细节来自参战各方的战斗报告、幸存者回访、档案馆的战时文件和关于AVG的各类研究文献。其中最值得注意并引发巨大争议的,是对战机下落的追查。
书中精确到所属中队、乘员姓名和战机型号的追查,足以支撑丹尼尔·福特的核心观点:AVG在中国和东南亚的总击落数,大约在110——120架,而根据历史流传的说法和老兵们的判断,这个数字至少在500架以上,传奇一点的版本认为是1千架以上,保守的也有300架起步。
问题在于,击落数的巨大偏差,其实并不会掩盖AVG的贡献。关于AVG成员在空战之外的日常生活,福特也提供了不少“猛料”,打碎了看似完美无缺的英雄群像,这也让当事人非常难堪。
其实老兵们本无必要如此紧张,史料修正了他们曾经坚信并深深自豪的往事,却也让他们作为更真实可感的人,从尘封的历史中显影。毕竟只有祭坛上的神明才不容质疑,而有缺点的英雄高于僵死的神明。
1、 难以道德化的参战动机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喜欢冒险的毛头小子,我们看到了一个挣大钱和旅游的好机会——AVG队员查克·贝斯登
我现在每个月只有210美元的薪水,这份工作则是600美元。我不想和德国人纠缠,还是去帮助中国人好了——AVG队员普罗布斯特
我想驾驶战斗机,我想要闻到硝烟味,这份合同就是个好机会。我读过吉卜林的全部著作,就像诗中所写的,“毛淡棉的旧浮屠,向东遥望着大海”。我想这是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时机,更何况还有报酬——AVG队员埃迪·雷克托
AVG的工资构成是这样的:地勤人员月薪150到350美元,飞行员600美元,中队长750美元,每击落1架日机有奖金500美元。在美国陆航,飞行员月薪是350美元。
向钱看,是不少AVG成员的第一动机。归根结底,他们是一群签了合同收钱办事的雇佣���。不止一人承认自己是为了寻求更刺激的生活和带高薪补贴的免费旅行,有债务的借此还清,没债务的有望大赚一笔。有一些队员承认,白人作家们塑造的那个“神秘东方”,吸引着他们前去冒险。
当然,他们也不是要钱不要命,当时的美国基层军人普遍认为美德迟早有一战,对付日本人则安全得多,加入AVG能让他们避免身处和德军交火的第一线。另一方面,AVG初创时为了快速拉人,刻意强调报酬并淡化风险。
陈纳德后来才意识到,很多队员当时得到的信息是,敌军脆弱不堪,日本人的侦察机几乎没有像样的护航,解决掉他们并不比在地面上打猎危险多少……
总而言之,大部分人远渡重洋来亚洲作战,是为了私利而非公义。不过,用圣人的道德标准要求这些从没到过中国,更没有体会过中国遭受日本侵略之痛苦的美国年轻人,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以结果论而非目的论进行考察,或许才能得出更公允的结论。
2、 关于战斗细节:薛定谔的击落数
“决不能和他们较量变向,P-40做不来这个。一两次变向后他们就能跑到你身后。如果你那样做了,我们就只能在丛林里给你收尸。他们一定会击落你的,先生们,千万不要犯错——“熊猫”中队第二任队长特克斯·希尔
《飞虎队》中的战斗场面描写占比非常高,丹尼尔·福特几乎没有漏过每一场AVG的重要空战,虽然文字无法达到电影画面所能呈现的视觉冲击力,但因为有各方飞行员提交的战斗报告支撑,前者的可信度要高不止一个档次。
AVG的主力机型是柯蒂斯P-40,机体笨重,坚固耐用,平飞速度和俯冲速度相当不错,防护性能优良。机首搭载2挺12.7毫米机枪,机翼搭载4挺7.62毫米机枪,火力比对手强悍一大截。缺点是机动性不强,盘旋和转弯半径大,高空性能远逊于中低空。
在飞虎队员手里,这款综合性能平庸的战机发挥了最大效能:前期占领高空位置俯冲攻击,利用速度优势脱离追击,然后再次爬升并俯冲……日本陆航的九七和隼式无论火力还是防护都无法和P-40相比,前期还没有自封邮箱,基本是一打就着。
当然,P-40羸弱的机动性决定了它在狗斗(Dogfight,战机中近距离格斗)中难以生存,只要飞行员头脑发热跟敌人拼变向,往往不会有太好的下场。太平洋战争前期,日本的精锐飞行员也正是利用零式优秀的速度和机动性吊打美军。
这里可以对比一下《珍珠港》,两个男主角开着P-40跟敌人在建筑之间贴身格斗,结果竟然大胜而归,这与双方战机的特点完全不符,只能理解为迈克尔·贝为艺术效果放弃了真实性。
AVG的真实作战比电影中枯燥,穿梭在云雾之间的飞行员既要忍受狭小空间和高过载带来的压力,还要在极高时速运动中靠肉眼完成进攻和防守,经常面对敌我双方搅在一起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重复计算击落数在所难免。
作者认为,双方都惊叹于对手神一般的恢复能力,但他们都不明白,这种恢复能力就源于对己方击落数的错判——敌人的损失本来就没有那么高。
3、死亡群像:预兆与意外
《飞虎队》的出场人物多得惊人,有名有姓的死亡写了近百次。
AVG分为三个中队“亚当和夏娃”“熊猫”“地狱天使”,其中前两个中队的中队长桑德尔、纽柯克先后牺牲。桑德尔死于试飞意外:飞机熄火后旋转着直插地面,飞行员不得不挖开地面才能把中队长刨出来。P-40的构造头重脚轻,俯冲时很难刹住,因为此类原因意外坠亡的不止一人(汤姆·琼斯和约翰·布莱克本等)。
关于杰克·纽柯克的死,福特提到了神秘的预兆:AVG攻击清迈之前,纽柯克情绪非常低落,在房间里给陈纳德写了张便条:如果他无法生还,就由特克斯·希尔接任中队长,这一幕刚好被希尔看到。
此战中,纽柯克俯冲攻击敌军地面目标,疑似引爆了弹药车,导致自己的飞机炸成了一个大火球,“斯卡斯代尔的杰克”,这个被当时的人们认为不死的英雄,就此陨落。
另一个预兆来自嘉林机场之战,来自阿拉巴马的约翰·多诺万扫射地面时被击中,战机撞上跑道爆炸。“熊猫”中队发现了一封他提前写好的家书——
“亲爱的爸妈,你们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太过伤心,虽然我在战争中的角色很渺小,而且让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我坦然接受。对我来说,生命有重要的意义。但在离别时,我不会感到过于忧伤,我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样”
“对于将来,我计划得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获得一座好房子。如果妈妈能够住进一座更舒适一点的房子,周围有很多鲜花和树木,那我会很高兴。我很幸福,希望她也一样幸福,爱你们,小约翰”。
丹尼尔·福特没有在任何人的死亡情节上作煽情处理,无论是不小心把机腹暴露给敌人防空火力的、迫降时因为犹豫不决坠毁的、跳伞后被流弹击中的……每一次死亡都一样平等,一样触目惊心。一个个年轻的生命猝然逝去,大部分难以留下全尸,而留下的人则可能要在未来某天承受相同的命运。
4、被遮蔽的真实——求生和反叛
正史中没有过多记录AVG在中国和东南亚的地面生活,丹尼尔·福特则没有丝毫避讳。
来亚洲的路上,飞虎队员就已经显露出不服管教的一面,几乎逼疯了皇家空军的人员。尽管作战条件艰苦,他们依然会想方设法过得舒服点。洗热水澡、打桌球和高尔夫、到酒吧找女人寻欢作乐,都被视为理所应当的行为。在陷落之前的仰光,飞虎队员甚至利用特权身份抢掠码头上无人看管的货物,通过走私交易赚外快。
面对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同样会恐惧得要死,有些人参加过一两次战斗后再也不敢上天面对敌人,陈纳德只能将他们转为文职工作。再比如,很多队员抗拒对地攻击以及飞越前线鼓励中国军人的任务,因为收益低而风险高。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得知AVG要被美国空军收编后,24名队员签署了一纸罢工联名信,因为改编后很可能要承担更多他们厌恶的任务,支持罢工的队员里包括6名王牌飞行员,还有“地狱天使”中队长奥尔森。有的人暗地里联系薪水更高的泛美航空,有的人则想办法回国。
陈纳德将这场叛乱压了下去,并假装它从未发生。其实队员们别无选择,只要他们敢于重新踏上美国的土地,就绝不可能逃过征兵局的追查。在战局危急时主动退出,并不会让他们走上一条更好的道路。(“我们没什么选择,只能留下。我们在这里以寡敌众,而且表现出色,当逃兵的话,会把这一切都毁了”——巴斯·基顿日记)
丹尼尔·福特写下这些,不是为了毁掉飞虎队员的形象,作为美国陆军的老兵,他对待战争的态度非常理性。战争会放大人性的弱点与阴暗面,这一点已不需过多证明。无限制地美化英雄,只会让你死我活的较量变成虚假而无痛苦的崇高。这些真实的焦虑和胆怯,死亡面前的及时行乐,绝望中的决死一搏,反而能还原战争肮脏而丑陋的一面。
5、遗憾
和《遥远的桥》与《巴黎烧了吗》等战争文学经典相比,《飞虎队》的雕琢痕迹不足,丹尼尔·福特列举了大量史料与日记,本可以写得更扣人心弦,但他并没有在情节布置和整体架构上花太多功夫,无疑令整部作品的文学性失色不少。令人眼花缭乱的人名,无穷无尽的空战场面描写,对战机性能与操作不厌其烦的描述,足以吓退很多初读者。
从平铺直叙的风格看,《飞虎队》更接近于曼施坦因的《失去的胜利》,但比后者要生动得多。可惜的是,中译本没有地图,这又是非常不友好的一点。AVG的活动范围集中在中国和东南亚的几座城市,而地图能让读者对双方的行程轨迹和交战概况有直观的把握,这一点《失去的胜利》做得要好一些,在每次战役前后,都会附带一张标明苏德集团军群攻守方向的态势图。
书中出场的人物粗略统计有两百多个,交织穿插在前后章节中,作者没有试图串起一条清晰的主线,这种写法会让初读体验困难重重。读第一遍意犹未尽,对很多人物的印象尚浅,再读时才慢慢感受到这幅人物群像的庞杂与丰富。
6、一些个人感想
《飞虎队》的结尾是悲剧性的:AVG解散后,回国的成员没有获得政府承认,服役经历无法作为他们升迁的依据,很多美国人不理解AVG参战的价值。至于接受改编后以各种途径留在亚洲参战的队员,日后也受了很高的伤亡率。
1992年,美国国防部确认,每一位参加过AVG的成员都是二战老兵,他们在亚洲战场上的“卓越的英雄主义”服务得到认可,AVG被授予总统部队奖。飞行员获得优异服务十字勋章,非飞行员获得铜星勋章。
但是,大多数人没有等到这一天。
二战后老兵们每隔一两年都会重聚,昔日生死相依的战友慢慢看着彼此变老,残废,死去,后人已难以想象当年他们是以何其无畏近乎鲁莽的勇气,驾驶着并不靠谱的P-40怒吼着冲上异国陌生的云霄。
2020年,弗兰克·洛松斯基在佐治亚去世,享年99岁,他是最后一名AVG成员。
1941到1942年发生的这段往事,实在太适合拍成类似于HBO《兄弟连》的迷你剧了,丰富的人物与场景切换,紧张的战斗场面,游走在生死之间的无常命运……这一切足以撑起一部优秀的剧集。
AVG没有主角,但每个人都是主角——
长着一对大耳朵,一脸忧郁的天才飞行员特克斯·希尔,在“叛乱”中不受欢迎地保持了忠诚;
因为害怕小虫子被调侃为“无畏的”霍奇斯,与一名20岁缅甸姑娘相爱,队友们把他的婚礼变成了狂欢节闹剧;
克里斯特曼为仰光一位殖民地官员的女儿画P-40飞机的速写,赠言“多萝西娅,愿美国的空中鲨鱼保佑你平安”;他在后来的空战中身亡;
酷爱喝可乐的霍夫曼,一位44岁的丈夫和父亲,阵亡之前在海军默默无闻地服役13年;
经常给父母写信,对昆明的气候与食物大加赞美的约翰·多诺万……
嗜酒如命好几次喝醉摔伤,作战时又比谁都勇猛的格雷格·博因顿……
叼着香烟,弹得一手好钢琴的杜克·赫德曼……
当然还有AVG的创办者,“old man”(因为面相显老而得此绰号)陈纳德,所有人的教官兼家长,不谙政治,难以相处,最终被“华盛顿的大人物”们除掉……
这是一群普通人的故事,也是一场动机难称高尚、过程迷雾重重的狂野冒险,充满了勇气、友谊和单纯的梦想,也饱含着痛苦、死亡以及卑劣的欲望。他们在毁天灭地的世界大战中扮演了渺小的角色,至于是否算得上英雄,或许已经没那么重要。
丹尼尔·福特回顾这段往事既是对神话的解构,也是对战争的反思,飞虎队依然是那个飞虎队,尽管充满瑕疵,而不完美的真实比完美的谎言更值得写入历史。
最后,用作者在本书中最后的话结尾——
“他们曾在战场上翱翔。他们曾是雇佣兵、赌徒、无罪之人、黑市商贩、浪漫主义者和战争狂。在日不落帝国日薄西山、美利坚合众国人心惶惶的时刻,他们站了出来。
他们是一群害怕得战战兢兢的人,坐在不可靠的飞机里,和另外一群同样深感恐惧的人斗了个你死我活。愿荣耀归于美国志愿航空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