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葵花宝典》与《辟邪剑法》”
《葵花宝典》与《辟邪剑法》
甘肃省酒泉中学 霍 军
一
《葵花宝典》与《辟邪剑法》是天下无敌的最高武学典籍。《笑傲江湖》开篇,青城派即大举出动,对《辟邪剑谱》强行夺取,血洗威远镖局,造成武林惨祸。而华山掌门、号称君子剑的岳不群也派出密探,暗中监视青城派举动,觊觎秘籍。较之青城余沧海的无耻,华山岳不群更显阴险:一为豪夺,一为巧取,五十步与百步,一丘之貉。只不过岳氏埋藏行迹,不露真相,俨然君子也。但时机一到,则手到擒来。先是,他假行仗义,救林震南夫妇,收孤儿林平之为徒,再假意避仇,全派离山作江湖行;殆至福建,则于神不知鬼不觉中,取得剑谱,自宫练剑。与此同时,左冷禅为达并派目的,也在暗访剑谱,试探岳氏虚实,杀人并派,干得惊天动地;且派出密探,潜入华山派。岂不知岳不群更显深沉,对暗探不露痕迹,却泄以删减过的《紫霞秘籍》与《辟邪剑谱》,招左冷禅上钩;又处处逢迎左氏,逐令狐冲出门墙以示自己未得剑谱,诈败于徒以示武功低微,杀恒山掌门以嫁祸与人,挑起正邪纷争。最终他赢得时间、信任与机会,在并派大会上,一举击败左冷禅,登上五岳盟主之位。
左冷禅为正派首脑,却凶残至极,杀害手足,追逐弱小,谋算并派,其人其智,其谋其行,都邪恶无端,毫无道义与人性。岳不群为正派中声望最佳者,号称君子剑,享有清誉,然而却暗中谋求五岳至尊乃至武林盟主之位,非但与左氏互施诡计,勾心斗角,也私下夺人家传宝籍,杀害五岳同门与别派掌门。至盟主之位确定,嘴脸尽显,白牙森森,设计于华山石洞,意欲聚歼五派好手,其心残忍,又在左氏之上,也是邪恶之首。但左、岳二人,却向天下挂出正派招牌,掩人耳目,大行卑鄙下劣之事,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要武功之最的剑谱,却又打出“辟邪”的幌子,似乎都是天下正义事业的代表,都像救世主,但骨子里,他们的品行,却与东方不败、任我行等魔教中人毫无二致,所以,岳不群练成辟邪剑法,实际上与他的人生追求完全相符。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既要让众人交口赞誉为君子——辟邪的大侠士、大英雄,堂堂正正的君子,又要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占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从而伤天害理,进入邪魔歪道,极尽邪僻之能事。表里不一,伪君子相十足,辟邪剑法,非他莫属。左冷禅呢?其权欲不似岳氏般深藏,毕竟外露得多,他干起坏事来大多掩饰不足,且其奸谋亦多为岳氏所识,最终坠入彀中,目盲众叛,成为孤家寡人,因而,他所得到的辟邪剑法,也只能是似是而非,有招式外形,而不具剑法内核。比之岳不群,这个坏人坏得还不够水平。
金先生笔下,一部辟邪剑法,写尽所谓正派人士的灵魂,象征之妙,令人叹服。
二
《葵花宝典》先是为任我行所有,但他为除心腹大患计,故意授予东方不败,自己则选“吸星大法”。这与他一贯的为人风格是吻合的。此人霸道不羁,凶残中不乏豪迈坦直,强横中更显许多机智权变,故绝不取武功偏于阴柔邪僻的葵花宝典。他更喜欢强制、压服他人。所以,宝典在手,亦明其练之有害,却传给东方不败,使之乱性。
东方练《葵花宝典》,先夺任氏大权,再独步武林,大兴愚忠政策,任用奸邪小人,把教派当成自己的小朝廷,一时谀辞如潮,山呼万岁,���古往今来独裁者和皇帝一般。因而,君子韬晦,小人得志,黄钟毁弃,瓦缶雷鸣;有志的侠士退隐不见,无能的小人恣意妄为。杨莲亭武功低微,却以宠嬖身份成了实际上的教主,胡作非为。
在中国历史上,宦竖执政曾造成过多少惨祸!从战国时赵之郭隗受秦贿而唆使赵王杀名将李牧,却老臣廉颇,自毁长城,到东汉宦官压迫清流,造成党锢之祸,再到唐之甘露寺之变,一大批有志振兴朝纲的士人被逐,乃至后来明王朝的东厂、锦衣卫,清朝的安德海、李莲英流,后宫中任用奸邪小人,纲纪废弛,祸国殃民,为害甚剧。以东方不败的才智,却因引剑自宫而练葵花武功,乱了性情,整日如妇人般躲于深宫绣花,宠幸杨莲亭等小人,还是被任我行所趁,失权柄,丢性命,殊堪悯也。
东方不败所走的道路,恰是一个独裁者必然的人生之途。当个人能量发挥到极致时,天下无人能敌,高高在上,为所欲为,最终必然自我迷失,走向自身的反面,成为小人手中的玩物。东方不败在黑木崖所施行的效忠政策,更显得愚昧黑暗。葵花镇日向阳,他也要求属下如葵花,“花儿朵朵向太阳”,无条件地效忠。然而当众人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只知应付主子、不图有所进取时,当众人毫无个人自由,把自己无条件地献给组织时,当个人被强制服从组织,不许对组织的领导表示任何异议的时候,当每个成员把个体完全否定,只承认自己是组织这部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的时候,当每个成员都丢失自我,挤在一起如葵花盘上的瓜籽儿般整齐,然后整体仰望所谓“太阳”时,也就是人性失去价值、人格丧失尊严、人生丢失意义的时候,是组织变得清淡如白水、毫无能量动力的时候,是独裁者挥洒自如、无所不能而全体成员懦弱无能、整个组织毫无生气的时候。
愚忠就是愚人。让人变成机器,变成螺丝钉,变成葵花头,变成交出心的木头人,人类的悲剧、闹剧就开始上演了。文革时,政坛小人姚文元曾写散文《向日葵赞》,大倡愚忠精神,赞美奴隶人格,在一代红卫兵中广播其毒,为害不浅。跳“忠”字舞,佩领袖像章,背诵红宝书,贴“忠”字墙饰等风气大兴于神州。台上,站着面带微笑、腹藏利刃的林副主席;台下,欢腾着不知底里、失去自我的百万群众;牢中,关押着大批老将干才、科技精英、开国元勋;背后,是日渐衰退的国民经济,是愈来愈穷的人民生计。“葵花”之害,何等令人触目惊心!
东方不败固然天下无敌,百战百胜,但这武功的致命要害,乃在一个“忠”字,是这个“忠”字,乱了东方不败的人性,取了他的性命!
三
观正教、魔教两大派,势如水火,攻伐不已,泾渭分明,势不两立。刘正风、曲洋二人,一在正派,一在魔教,只为志趣投合,雅善音律,结为至交,即为正派不容,血溅衡阳,老幼不免。在这黑白对立的背后,双方那些代表人物却干着同样灭绝人性的勾当。残害同门,杀戮无辜,玩弄诡计,卑下劣俗,天良丧尽。从人性上看,他们都是利欲熏心,权欲熏天。他们追求的都是一统江湖,压服武林同道,自己作威作福。他们的手段,都是凶残阴险,灭绝人性的。他们在骨子里是一样的,都是互相吞噬的豺狼。
从这个意义上看,辟邪剑法源出《葵花宝典》,何等相宜!二者殊途同归,异流共源,实是一脉相承。只不过《葵花宝典》虽则邪恶,却毫不掩饰,宝典上大书“葵花”二字,用心昭昭。但辟邪剑法却打出“辟邪”招牌,用尽邪僻心思,实是伪君子做派。前者是坦荡的无耻,后者是虚伪的正直,相较之下,后者更坏。
东方不败学成宝典武功,攻防迅疾,以巧制胜;岳不群、林平之练就辟邪剑法,行动逾风,出剑如神。两者的特点都是自宫开练,因为那行气方法首先会使人欲火如炽,难以克制。“武林称雄,挥剑自宫”,欲称雄,欲为人上人,欲压所有人而成独一人,这个欲望真是大到了极点,这个欲望燃起的烈火烧昏了人的头脑,不阉割正常的人性,又如何按捺得住!而偷练这类武功的人,哪一个不是私欲膨胀、无法克制之人?他们的自宫,意味着他们阉割自己人性的开始,说明他们已经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完全丢弃了自我,抛弃了良知和理性,变成了“非人”。
自我迷失以后,人的魔性得以彻底释放,似乎变得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翻覆云烟,颐指气使,指挥倜傥,随心所欲,天下无敌,但就是看不清自己,找不到纯良的本性,找不到为人的根本,因而也必然丧失控制自我、支配自身的自由。自己不能理智地掌握自己的行为,自己的肉体成了欲望的工具,自己不能作自己的主人,人还有什么快乐和自由可言呢?
宝典与辟邪剑的武功的确厉害,来去如电,形同鬼魅,伤人于无形,端的邪门。但邪魔歪道并非万能。玩弄诡计之人虽然总是能力超人,但伎俩总有山穷水尽之时。金先生写岳不群武功,认为他出剑虽快,行动虽速,但剑招不免重复,给专以无招应有招的独孤九剑找到了破绽。令狐冲以属自然之道的剑法战胜了岳不群,本身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句老话的验证,也说明邪不压正、魔必服佛的道理。一个失去人性自由的人,他能永远无敌吗?
令狐冲初胜岳不群,尚念师徒之情,再为岳不群用鱼网束缚、欲加杀害时,则无意中使上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可谓以恶抗恶。这很具意味。
东方不败武功本来无敌,以一对四,仍处上风,但魔念未断,终被杨莲亭扰乱心性,自赴黄泉。无敌的武功,有限的人性。
林平之使剑复仇,大快人心,但不顾爱妻,亲情尽失,本性已丢,故得胜而狂妄,为敌所趁,失了双目,当在情理中;后更与左冷禅联手,坠入魔道,再败于令狐冲剑下也属必然。
由此观之,宝典与辟邪武功虽高超,但却因失去了人味而留下了武功中的最大破绽,的确是“一尺魔道”。
宝典原系太监所作,此太监固为绝顶聪明之人,深具大智大慧。然如方证所说,后来保管此经典的红叶禅师在圆寂前当众毁了宝典,声称此秘籍精微奥妙,但其中许多关键之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难题太多,尤其第一关的问题,简直绕不过去——自我阉割、克制欲火!
这是一个二律背反:一面是博大精深、可达自由运用之境的高深武功,天下无人可敌,一面却又是引人欲火焚身、走火入魔、欲练必得自毁人性的魔境,真正无药可救!但这矛盾一点也不难解决。世上本无神人、超人,是人即非神,超人即非人,你想获得非人所有的功法,除非你不是人,更有何法?因而,我们在历史上见到那么多“超人”,但他们个个都脱下人皮,换去人心,以虎豹豺狼的凶残天性为祸人间,无所不能,为所欲为,无人可敌,无法无天。但是,就是没有人性,就是失掉了作为人的幸福乐趣,失掉了融入人类的可能。夏桀王、商纣王、晋灵公、秦始皇、隋炀帝,罗马王尼禄、希特勒、墨索里尼……,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得很长。这些人无须审判,他们早已挥剑自宫,让自己下地狱而变为魔鬼了。
四
更有意味的是,在小说中,这宝典为华山派岳、蔡二剑客偷去十分之七八,尚未参透,又为渡元禅师听去只言片语。到后来,华山派为此而分为剑气二宗,互相杀伐,魔教中任我行借此以嫁祸东方不败,青城派为得宝典残本《辟邪剑谱》而血溅威远镖局——宝典尚未予人以惠,先行引起血雨腥风,人间为祸,莫此为大。人们为了所谓最纯粹的真理,就这样互相劫夺、相互残害吗?人们只为了成为真理的拥有者,就要大动干戈、必置他人于死地吗?真理是造福人间的东西,是好东西,而好东西因为人人艳羡,本身就会成为祸根、成为灾难的诱引吗?而那又是怎样两本被支解、被转录、被扭曲的真理副本啊!
任何宝典,倘若它本身只能带来人们的贪欲,那么,面对它的人就只能面对欲火焚身、人性沦丧的危机。
真理而成为僵死的宝典,缺少了后人对它的创造性的继承,就必然面临被肢解的命运,被转录而失去原样的命运,被误解、曲解甚至歪解的命运。在人类历史上,这样的例证已经太多太多。教条主义、本本主义、修正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斯大林主义、波尔布特主义……,我们见过的真理副本,的确不算少。
世上没有可以照搬的经典,因为经典不可转录!
重要的不是什么写满了真理的宝典,重要的不是法力无边、本领过人,重要的,是人性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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